阿里巴巴性侵案：中国「酒桌文化」的人肉潜规则

中国企业龙头阿里巴巴，上周公司内部揭发女员工业务应酬却遭灌酒性侵，被害人循公司内部申诉无果，转而通过内网自曝受害经历，进而引爆阿里巴巴性侵案的社会风暴。 (路透)

「不喝酒就不能谈生意？这是人类正常的三观吗...？」中国企业龙头阿里巴巴，上周公司内部揭发女员工业务应酬却遭灌酒性侵，被害人循公司内部申诉无果，转而通过内网自曝受害经历，进而引爆阿里巴巴性侵案的社会风暴。在舆论排山倒海的谴责压力下，阿里巴巴才终于在9日凌晨声明：开除涉嫌的男性员工、永不录用，相关案情交由警方调查中。然而中国社群舆论对于官方处理态度并未领情，同时更加愤恨却深感无解的，是商场酒桌文化乱象、以及职场性侵和性别不平等的社会结构问题。

举报文档截屏。(取材自微博)

阿里巴巴的员工性侵风暴，始于8月7日的阿里巴巴公司内部网络。一名女性职员以匿名发表了一份自述文，「领导要求下属KTV陪客户，被客户猥亵，灌醉后，领导开了房间，进出房间4次，同时实施了强奸...」。发文后旋即引发阿里巴巴公司的员工议论，同时该名女性职员已在发文前一日的8月6日上班时间，在所属公司单位的大楼餐厅发送传单，白纸黑字写着被性侵后公司消极处理的委屈：

「阿里高管曲一强奸猥亵女下属，老鼎、丁冬、悦尔、九戎、阿甘知情却不处理，请求公司还我公道！」

女员工任职于阿里巴巴旗下的「淘鲜达」业务，控诉中说的高管「曲一」本名王成文，为女职员的直属上司，同时也是淘鲜达华北区商家运营组长；「阿甘」甘启梁为王成文的长官，其他提及的人等事案件申诉后知情的相关人士。

(Getty Images)

根据被害者的自述，7月底台风烟花侵袭杭州，风雨交加的期间，王成文却下令该女员工和他一同到山东济南出差，迫于长官施压，女员工冒着风雨离开杭州、在7月27日抵达济南后，与当地的重要客户——济南华联的张国——开会兼应酬喝酒。

然而席间客户代表张国不断劝酒，已先声明酒量不好的女职员，却在长官与客户压力下被灌酒，不胜酒力而醉倒，没想到张国却趁此时上下其手予以猥亵，甚至还将已不省人事的她带去无人包间，而其长官王成文全程看在眼里，不仅没有阻止的意思，女职员回忆说席间还听到王成文说：「你看我多好，给你们送了一个美女来！」

已酒醉到无意识的女员工后来被送回住宿的酒店，隔天7月28日醒来，却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躺在床上，混乱的房间里还有前一天没看过的保险套盒、以及拆封过的保险套，据当事人的回忆，模糊的印象里有看见王成文整个身体在自己身上，自觉可能遭到性侵的女职员，去电向王成文询问27日当晚所发生的一切，只得到支支吾吾、含糊其辞的回答。

左图为被害人在阿里巴巴食堂发传单当天，右图为嫌犯王成文。((取材自微博)

女职员决定直接报警，相关监视器测录像像也纪录到客户张国把女员工带去包厢的场面，而住宿酒店的画面中，则是看到女员工被长官王成文与客户的女性同事一起送回房间，但事后王成文自行向柜台办了一张房卡，前后总共4次进出房间，全程都被监视器录下。王成文为何要独自擅入酒醉女下属的房间？中间过程发生什么事？种种可疑行径，也才让女员工发觉遭到性侵。

不过，在当时被传讯到警局的王成文并没承认，反而声称一切都是女职员采取主动。就在女职员身心受到极大摧残的同时，王成文却依然过着「正常生活」——依然活跃在各个社交群里、分享自己看到的时事、把原本属于女职员的工作内容全部转交给其他同事，甚至仍然与涉事件方济南华联保持工作联系。

8月2日，从济南回到杭州后，女职员随即向公司高层寻求协助和处理，不过始终没有得到正面回应，也似乎拖延处理相关事件，态度反复。其中，根据女职员的控诉，老板阿甘似乎也在包庇王成文，开始反问女职员若不喝酒要如何谈成生意？甚至，将责任怪罪在受害者身上：

「都是业务性质的问题，经常要出差，我早就知道要出问题。」

「现在，我已经开始有意识只招男生不招女生了，女生不适合这个工作。」

阿里巴巴的高层管理职员即便在知道女职员被性侵一事，却选择消极的处理态度，让马云创建的阿里巴巴集团如今正饱受舆论抨击。 (中新社)

怒气难忍的女职员向公司提出两大诉求：一为开除王成文，且永远不得录用；二为让自己放长假。当时，悦尔与阿甘听闻后仅表示会展开调查，请女职员相信公司，同时也表示会在三天后的8月6日给予处理结果。不过事件急转直下，高层最终并没有开除王成文，声称这是为了女职员的「名声」着想，请她就「当作没事发生！」

女职员当然反对这项结果，但高层依然表示「真的无法开除王成文」，并请她一定要提供自己的酒醉影片作为证据。眼看申诉无果，女职员最终愤再往更高的公司层级汇报，不过依然不被正视，仅换来「别激动」的回复。这意味着阿里巴巴的高层管理职员即便在知道女职员被性侵一事，却选择消极的处理态度，打算让事情过一过就算了。

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，女职员首先在阿里巴巴的公司群里曝光遭性侵一事，但其消息却马上就被强制撤回，还被从群里直接移除。最终，女职员只能带着宣传的横幅和喇叭到公司的食堂，曝光事件的所有经过。

事件曝光之后，舆论对阿里巴巴的谴责压力排山倒海而来，公司内部更是因此人心沸腾、怨声载道。眼看事件延烧已难以控制，阿里巴巴现任CEO张勇，也随后在8月8日凌晨于公司内网发文表态，针对性侵案件感到「震惊、气愤、羞愧」，承诺会调查清楚，给公司员工和全社会一个清楚交代。隔天9日，阿里巴巴又选在凌晨发布公告：

「涉嫌男员工被辞退、永不录用。其是否存在违法行为，警方正在调查取证。」

图为杭州阿里巴巴总部的天猫国际工作区。 (新华社)

在阿里巴巴官方的相关发言里，仍以「涉嫌男员工」指称当事人王成文。同时这份决定公告，也再度强调公司的方针：「对性骚扰零容忍...，旗帜鲜明地反对丑陋的陪酒文化，不分性别，阿里巴巴无条件支持员工拒绝陪酒。」

至于客户济南华联超市的张国，则对外声明「没摸也没亲」，但济南华联方面已将其停职、接受警方调查。

只是包括张勇的「气愤羞愧」表态、到后来公司的紧急处置决定，社会舆论仍然是骂声多过掌声，其一事对于内部申诉管道层层包庇的问题难改，其二也是近年来阿里巴巴的公众形象大不如前，不只是中国政府与马云的政商角力问题，还有过去好几年就外传阿里巴巴职场「破冰文化」衍生的各种性骚扰丑闻，这一次的灌酒性侵案，也一再反应出了类似的问题。被害女员工在自述文中强烈控诉：

「后来又问我你觉得不喝酒，这个济南华联和一些北方的商户以后业务能谈下来吗？在明知是因为醉酒导致的恶劣事件情况下，仍发表不喝酒不能谈商户的迷惑言论。这是人类正常的三观吗？这符合公司价值观的吗？」

这里说的「不喝酒不能谈业务」，正是本次事件里也被舆论大力挞伐的中国「酒桌文化」。倘若没有这种谈公事非得应酬不可、应酬又非得劝酒不可、劝酒必定喝到醉倒不可——能够杜绝酒桌文化的乱象，是不是就能避免狼爪趁人之危？然而归根究柢，正常的应酬本就不应该有人起歹念，阿里巴巴性侵案所反映的问题，仍是背后难解的酒桌文化、以及性别不平等的社会结构，甚至是将女性员工用做商场交易的人肉筹码。

(路透)

类似的事件并不算少见，根据中国媒体的报导，也有滴滴出行的女性员工投诉，被公司指派去私人饭局应酬，要应对席间十多位男性，结果后来竟在劝酒之下失去意识，醒来脸上全是伤痕。而后向公司内部反应申诉也是石沉大海，最后只能默默离职。

中国「酒桌文化」可以泛指敬酒、劝酒等应酬社交活动，婚丧节庆等屡见不鲜，在政治圈、商场职场更是稀松平常。你情我愿的场合无伤大雅，但过往因酒桌文化酿成的憾事劣迹斑斑，诸如结婚灌酒昏迷致死、又或者应酬酒醉遭到性侵等社会案件，随着中国社会的演进，而也有出现杜绝乱象的检讨声音。

不过泛指的酒桌文化，不仅有城乡差异、职场业种的分别，中国南北方看待酒桌文化也大不相同。广泛而言，多半认为北方人「先喝酒、再谈事」，而南方人「先谈事、再喝酒」，两相对照之下，北方以喝了酒好谈事为习惯，而南方则多半不喜欢在酒桌上谈公事。这种南北差异未必百分之百精确，但却也刚好在这次阿里巴巴事件里应验——女员工从南方的杭州，被派去北方山东济南，在这种陪酒应酬谈生意的陋习下，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。

事件牵涉的阿里巴巴「淘鲜达」，又为何执著于这个济南华联、甚至弄出这种不堪的陪酒交易？淘鲜达为阿里巴巴旗下的生鲜食品配送服务，主要以大卖场、超市为合作对象。尽管淘鲜达的用户数量逐年成长、有多达7成的用户为年轻女性，但尴尬的是，阿里巴巴旗下也有像是「饿了么」、「盒马鲜生」等主力配送服务平台，相比之下产品定位重叠的淘鲜达存在感薄弱，如果没有办法打下稳固的市场，恐怕前景堪忧。

淘鲜达为阿里巴巴旗下的生鲜食品配送服务，主要以大卖场、超市为合作对象。尽管淘鲜达的用户数量逐年成长，但其产品定位与存在感薄弱。(取材自微博)

事实上，今年7月阿里巴巴也才针对淘鲜达进行了大幅度的人事变动和业务调整，期望能在零售大战中有所起色，然而根据《界面新闻》访问阿里巴巴员工的意见，「你问很多阿里员工，大概也没有人能准确回答你淘鲜达是什么」，正反映了产品的尴尬处境。而淘鲜达看上的济南华联，品牌归属于「济南华联超市」公司，旗下有超过数十家的连锁超市卖场，如果真能谈成生意，不失为强化市场的一大助力。

讽刺的是，出生杭州的阿里巴巴创办人马云，过去自己就对于这种酒桌应酬谈生意的文化嗤之以鼻，还公开演讲场合说道，自己从创业以来从不参加应酬、喝酒绝不为拿订单而去：

「真以为生意是靠喝酒喝出来，脑袋能不坏吗？」

这番过往谈话，也被中国网友拿来嘲讽现在的阿里巴巴性侵案，同时也两面讽刺地又拿出马云过去其实真有过喝酒谈生意的经历，消遣阿里巴巴的表里不一。随着舆论的延烧，阿里巴巴好几年前就传出的职场「破冰文化」，也被拿来佐证公司集团的素行不良。

阿里巴巴曾被内部员工投诉，新进职员参加俗称的破冰活动增进职场社交，但却发生各种玩弄身体、露骨的性游戏和性骚扰，诸如在入职前询问女性员工的性经验、或是和男同事必须进行身体过于亲密接触的「团康游戏」，相关照片和员工陈诉在中国的社群网络广为流传，也让阿里巴巴留下至今仍未彻底消除的不堪形象。

在面对侵犯暴力的威胁，为何总是要被害者——往往是女性——只能选择逃离？ (路透)

但让舆论愤怒却又无奈的是，阿里巴巴事件之后，类似的灌酒性侵真的可以彻底遏止吗？在欠缺性别平等、基本人权尊重的中国社会，依然是难以一夕就能有所改变。有中国网友在事件新闻底下苦心奉劝：「酒桌文化最害人，女性应该远离酒桌文化，官方应该出面整改。」但酒桌文化是不是应该被官方下令整顿的「歪风」？在面对侵犯暴力的威胁，为何总是要被害者——往往是女性——只能选择逃离？